《油茶树下的约定》(五)

      茂安——天男的爸爸！

      只见爸爸扔下手中的锄头，抬腿就跑。我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手中的泥巴一点点掉落，突然爸爸停止脚步，回头，“晴，你也好回家了，把家伙整理好放着就是。”

 

      他们转眼消失在我的视线，在这寂静的山上，头顶的乌云铺天盖地的压下来，仿佛要把我吞噬，一颗心脏快要蹦到喉咙口，又被某些东西压了下去，我感觉有眼泪要涌出来，又被紧迫的慌张憋了回去，我用力地迈开步子，跑起来，可是那呼呼的风力紧拽着我的衣角，让我跌跌撞撞，难以稳定，又感觉屁股后面似有妖魔鬼怪狞笑着跟随——这情景像在某个恶梦中，我一个踉跄便摔倒了，接着一次，两次，一连摔了四次，看着膝盖上直流的鲜血，我终于摔醒了，放声大哭，边哭边叫边跑“爸，等我！等等我！”

 

      爸爸当然听不见我的哭喊，我也没有追上爸爸，就这样一路举着双臂尖叫着跑进村口。我看见前面有很多人如一股洪水，急匆匆地涌向一个方向，我追上去，汇入其中。

 

      在离天男家不远的拐弯处，我听见了女人嘶声力竭的嚎哭，仿佛要把整个天空给掀掉。人群中有人也喊，“老天菩萨啊，罪过啊——”

 

      我挤过密密林林的大人的腿，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天男爸爸，我看见了他整个人，但转瞬我的眼睛只被他嘴上汹涌而出的白色泡沫吸引，它们似乎正在将他淹没。我眨了眨眼睛，又看见天男的奶奶跪在他身边张着嘴“啊啊啊”地嚎叫着，双手高举着，像要去抓住老天的手，此时，她往日所有的骂词都浓缩成了一个“啊——”。天男的妈妈跳着拍着自己的大腿，我们的天男和她的妹妹扒着，死死地抱着爸爸的脚。接着有那么一刹那，我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都静止了，一切画面都模糊了，就像电影的慢镜头加特写镜头，我只看到了那雪白的泡沫在蔓延在膨胀，向着我的方向……

 

      待我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天男爸爸已被众人抬走，留下已经打翻的酒杯和农药瓶，现实的嘈杂重又回来，我看着天男，只需看她一眼，眼泪就奔涌而出，我跑过去抱住全身几近痉挛的天男，我又被随后而来的王音抱着，就这样，我们抱着，闭着双眼，一起哭，一直哭到一点力气也没有，眼泪也干涸，我们还紧紧抱在一起。王音的妈妈过来将我们拉开，我慢慢睁开眼，看到了她在擦天男的眼泪，“好，不哭了，再哭要伤身了，这事谁想得到呀。”我看到我的妈妈和几个女人正在揉搓着天男妈妈的手，安慰着她。

 

     当我彻底平静下来，听着众人说话，确信天男的爸爸死了，是喝农药敌敌畏和666粉加烧酒死的，是从山上拔完草回家后喝下去的。我突然想起，那天帅男说的话，她说她爸爸在跟妈妈说，做人没意思。难道，他早就有了的心想？一定是了，否则他为何突然对天男姐妹那么好呢？这时，天男妈妈凄凄哀哀地回忆起来——

      “十多天的晚上，他回来说，他在山路上远远看见了一个雪白的东西，像是瀑布从天上挂下来，但那里是山，不可能有瀑布，没多少功夫，瀑布消失了，他感到全身很冷，像是有一个冰凉的东西侵入了他的身体里面，接着走路也很吃力。那晚半夜他就发烧了。我认为是他太累了，他却认为是鬼缠身了，阎罗王来叫他了。我觉得他是这么说说而已，哪会想到他要干这等事呢，接下来几天，他是反常得很，对我们百般地好，我都没有警觉，啊呀，是我太毛糙了，不知道他真的要走了，啊呀——”

 

    人群中唏嘘不已，在这个总被鬼故事笼罩的山村里，大家都愿意去相信，天男爸爸是被附体了，至于附体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整日唉声叹气，精神不振，毫光（谐音。人们认为人活着就是因为身上有毫光，一旦这光没了，就会死去，按现在的说法，就是正气）倒掉了，邪恶之鬼自然就来找他了。但多数派认为，是因为那几个被他弄死的女婴孩来报酬了。

    我像听故事一样，听完就回到了现实中，回到了天男的现实中——这意味着，从此，天男从小渴望获得爸爸的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在后来的两天时间里，我和王音一次次走进那个阴暗的堂前，陪我们的朋友守灵，每当我看向那团护在死人嘴上的白色棉絮（当地风俗），我总误以为那是泡沫而感到胃部不适——我想，原来是真的，我曾经对天男的担心都是真的，她真是太不幸了。

     

      “都怪你这个讨债鬼，克夫女人啊，克了肚子里的儿子又来克丈夫，我们家欠你什么了？”天男的奶奶突然指着天男的妈妈哭哭骂骂。众人相劝，“老人家你别动气，伤了身子，这事不能怪她啊。”一向在老人面前忍气吞声的天男妈妈这次毫不相让，站起来回口，“要不是你一直逼我们生儿子，他才不会，我都想一死了之。”“好，你死，你死，倒是死给我看看。”天男奶奶的话音未落，天男妈妈就向附近的柱子撞去，幸亏被人拦住。又一阵哭天喊地。

      然而，天男却是在这样的吵闹中安静了下来，她不再哭，或者说已经哭尽了所有眼泪，她只是默默地静静地看着她的爸爸，面无表情。我和王音，被我们各自赶来的妈从天男身边拉开，管制在门外，不能再进去，“晦气，不要靠近。”我妈一次一次地提醒我。

 

      出丧后的很多个日子，天男一直保持着沉默，我和王音去找她，她也不理不睬，躲到楼上去。直到有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天男在睡梦中，听到了敲门声，她叫唤妈妈，可是妈妈累了睡得很沉，便起身去开门，就在她伸手要去拨门旦时，透过月光她从门缝看见了父亲双手垂着站着的样子，她有点害怕也有点惊喜地轻声问“谁？”没有回声，她继续问“是爸爸吗？”依然没有回声。她大胆地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但是她是如此确信，她听见了敲门声，她看见了爸爸的手。

 

      当次日所有的大人小孩都笑话她患梦游症了时，她急得哭了，问我们，“雨 晴，你信我吗？王音，你信我吗？”我和王音同时点头，说“信。”然后她就抱着我们跳啊笑啊哭啊，“爸爸还在的，他还管着我们，他还看着我们的，我不怕鬼的，即使他是鬼，那也是好鬼，他不会害我们的，我们的好日子刚刚才开始呢，他怎会丢下我们呢？”

 

      中午的时候，我在门外听到爸爸在跟妈妈谈论着天男，“我看这孩子脑子有点不正常了，雨晴跟她在一起会不会受影响。”“小孩子嘛，只是想念她爸爸，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再说了，我也经常感觉我妈的魂灵在看我，这又有什么呢？”这次，妈妈的回答倒是让我感到满意。我冲到爸爸面前，对他有点不满，“她当然正常，你才不正常，你们大人才不正常。”说完，不等他开口就跑到了楼上，蒙在被子里哭起来。我的内心非常矛盾，一方面，我愿意相信天男所说的一切，另一方面，我也担心爸爸说的是真实的——天男的脑子出问题了。

 

      我去找王音。很多时候，当我矛盾无奈的时候，我会去找她，不光是因为精灵古怪神通广大，而且她有个博览群书的哥哥，总是会带给她科学知识。她会给我一个对或不对的理由。

 

      “这个问题，我早问过我哥哥了，我们在天男面前，要相信她，如果我们都不相信她，那她太可怜了。但我们自己私下里说说，天男说的话不可信，我哥说，那只是天男怀念她爸爸的心理在作怪，叫什么——幻想，对，是幻想，也就是空思梦想。”王音非常自信地说。

      “那幻想会不会让她的脑子坏掉呢？”

      “你傻呀你，想想哪会坏，我哥哥说，她想一段时间后，就会不想了。”

      “可是，自从天男说过后，我有一种特别真实的感觉，每次走进她家去，我都会感受到她爸爸在头顶上方看着我们，然后等我抬头看房顶时，就会看到穿过瓦缝照进来的光线，它和其他光不一样。我听我奶奶说，死人上天后，会以光的形式来到人间的。”

      “你那是迷信，老人说的都是迷信，你也信？我哥说的才是科学。”

      尽管王音是这样说的，但我一见到天男，就完全相信她说的。因为我看到她变得和从前一样快乐了，她那雪白的牙齿和乌黑的眼睛重现了光彩，我想，这些已经足够，管它是幻想还是真实的，只要是让天男高兴的事，都是好事。

 

      时间，是最公平最仁慈的老人，它会抚平人们心中一切的伤痛。

      国庆节，天男妈妈带着她们两姐妹回娘家去小住几天。我和王音都感到有点遗憾，仿佛就要久别似的，而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担心——自从天男爸爸走后，我对天男一直有一种担心，具体是什么，我说不出来。但之后的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心是对的，想不到此行将在天男心中种下一粒永久性的毒种子。

 

       “一星期吧，哦，再多五天，我一定要回来了，外婆家并不好玩。”

      “那你呆一天就回来吧，住我们家好了。”王音说。

      “不过我小舅还是个很有趣和轻松的人，他会懂很多东西，我以前常常想，我爸爸像他那样就好了。只是他那么大了，还没有讨到老婆，外婆就会念念叨叨，那个有点烦。”

      我们一起送天男她们娘囡三人到村口，还是依依不舍。天男妈笑笑，“要么你们跟我们一起去外婆家玩几天？”我和王音立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我妈等着我回去做家务，王音的妈妈也不会允许的。

 

      然而，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一边哄弟弟一边做晚饭，天男突然出现。我放下饭箩，就朝她扑上去。

      “太好了，你们这么快就回来啦？”

      “我一个人先回来的，我妈和妹妹还在。” 天男并没有显示出我这样的热情，无声地笑笑，蹲到我弟弟身旁看着他。

      “你想死我们了吧，我就知道，你会呆不住的。”我还是沉浸在喜悦之中。

      “不——”她突然声音变硬。

      “啊？你不想我们啊？那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回来？”我绕到她面前，她立马把目光移开。

      “没什么，就是想回来而已。”

      “天男，你好象有心事，不行，你得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你外婆待你不客气？”

      “没有的事。”

      “那你说的有趣的小舅不在家？你觉得不好玩？”

      一阵长长的沉默后，她再次开口，“不要说我小舅，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啊？到底怎么回事？”

 

      天男一直吱吱唔唔到晚上，王音赶来我家后，我们三人坐在月亮下的草堆旁边，天男跟我们说了一个让我们咬牙切齿的荒谬的事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