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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鹏先生谈诗歌与书法,真心受教!(附最新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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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




沈鹏


闻道求真不厌迟,根深拓展玉龙枝。

屈平骚意连江湧,李杜歌声旷代驰。

汲古镕今翻旧调,巡天入地创新诗。

中华文脉振兴日,民族灵魂再造时。


七律


大地春回盼未迟,唐松宋柏又新枝。

随心日月弦中起,信手风云笔下驰。

骚客曾忧无续曲,吟坛应幸有雄诗。

山花烂漫人开眼,更待惊天泣雨时。


2015年7月26日




沈鹏

1931年生,江苏江阴人。曾学文学、新闻。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做编辑出版工作四十余年,同时写作美术和书法评论。四十岁以后开始书法创作,并投入诗词创作,几十年来未曾懈怠。担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代主席十三年有余,近年来致力于书法高研人才的培养。获“中华艺文奖”、“中华诗词荣誉奖”、“中国书法兰亭终身成就奖”、“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称号等。现任中华诗词学会名誉会长,全国,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院院长。著有《书画论评》《沈鹏书画谈》《沈鹏书画续谈》《三馀吟草》《三馀再吟》《当代书法精品集·沈鹏卷》等。



沈鹏先生吟诵自作诗《八三 之二》 2014年

八三 之一

一叶落知天地秋,萍踪漫与晚霞游。

立身乱石清溪过,仰首微云往事稠。

蚕食吾生诞日始,战歌群起吼声遒。

太阳底下翻新否?鉴史推寅未即休。

之二

长鸣警报破长空,凄厉盘旋动域中。

残曆几经风打雨,义军九死鬼为雄。

柳条湖畔蒙羞日,桑叶版图遭毒虫。

岁岁逢时我初度,周身热血撞金钟。



诗歌与书法创作漫谈

沈鹏

内与外

任何一门学科,它的“内”比“外”都要小得多,它自身之外的内容都大大多于它自身的内容,无论研究什么概莫能外。哲学也是如此,哲学是包括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在内的更高层次的一种学问。专门研究哲学的人,用于哲学以外的功夫要远远多于哲学本身。当然研究书法也是这样,为了学好书法,如果仅仅局限于书法本身,从长远来看,不见得能达到很高的水平。所以我们主张“书内书外,艺道并进”,要从艺进入道的层次,进入哲理的层次、人文的层次。



沈鹏 《雨夜读》

此地尘嚣远,萧然夜雨声。一灯陪自读,百感警兼程。絮落泥中定,篁抽节上生。驿旁多野草,润我别离情。

我的诗:《雨夜读》


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诗歌与书法的关系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也是研究者一直很重视的课题。今天从我自己写诗的一些体会谈起。有一首五言律诗,题目是《雨夜读》,写我一次特异的经历,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没有人陪同,独自一人在房间里面写了这样一首诗:此地尘嚣远,萧然夜雨声。一灯陪自读,百感警兼程。絮落泥中定,篁抽节上生。驿旁多野草,润我别离情。下面略作解释:“此地尘嚣远”,这个地方已经离开喧嚣的城市很远了;“萧然夜雨声”,“萧然”,有点凄凉的感觉,“夜雨声”,听着晚上下雨的声音;“一灯陪自读,百感警兼程”,“一灯陪自读”,一盏灯陪着我一个人在读书;“百感警兼程”,许许多多的感受,警惕我日夜兼程,就是要继续地走前面的路;“絮落泥中定”,“絮”就是柳絮、花絮,落到泥土的时候,就定下来了。此前柳絮、花絮是到处飞扬的,这时候到了泥土里就不再飞扬了。从这一句我们可以联想到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落花不是无情的东西,和春泥在一块成了肥料,然后它又使花长得更好;“篁抽节上生”,春天、雨夜,竹子的生长是很旺盛的,所以有个成语叫“雨后春笋”。如果在很安静的情况下,就可以听到竹子上升那种声音“驿旁多野草”。“驿”,驿站。“驿旁”,我在这里暂时住的地方。“多野草”,住的地方路旁有很多野草;“润我别离情”,“润”字开始用的是安慰的慰,“慰我别离情”。后来想既然下雨,这草肯定湿吧,我觉得“润我别离情”比“慰我别离情”要好。


陈子昂


写完这首诗,没有怎么修改,在非常寂静的环境当中很快就写出来了,字里行间好像微微有一点感伤。后来刘征先生看了说读这首诗有点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感觉。拿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跟我比,我不这样想,因为陈子昂太高了,后来又想,如果说从情调、从意境讲也可以。陈子昂的这首诗是他在失意的情况下写的,他想做官,想通过这个途径来报效朝廷,也做一些对老百姓有利的事,这一条仕途之路是过去读书人必经的。但他在仕途上遭到一些挫折,于是在登幽州台的时候,发出了这样的浩叹:“前不见古人”,古人到哪里去了,他说的古人,是三皇五帝、周公、孔子等,把他以前的人都包括里面了;“后不见来者”,未来的人不可见;“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就他一个人,感觉很悲伤,天地那么大。那时候天地的概念跟现在还不一样,那时候头上看到的就是天,天覆盖在地上,天圆地方。而现在天的概念不得了,宇宙大的不得了,银河系里面像太阳这样的恒星就有2000亿个,太阳在宇宙里太普通了,人又何等渺小。那时候连地球的概念还没有呢,只觉得天非常非常大。“念天地之悠悠”,时空是多么不可测呀。我们读他这首诗,想到的是一种意境。这样一种意境,应该说是古往今来很多人都感受过的,是普遍存在的。真正的思想家,必然都有对终极问题的思考,比如说人到底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将来要怎么样?再有对宇宙的思考。宇宙,就是古人所说的天地,“宇宙”这两个字也是早就有的,公元6世纪梁代《千字文》开头即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但那个时候的人对宇宙的理解与现在关于宇宙的概念还相差很远。现代人对宇宙的认识仍然很少,虽然人类又发现了100亿、200亿光年以外的星球,但宇宙中占96%的暗物质、暗能量是看不见的。可见宇宙多么浩瀚,多么不可思议啊!也可以想见,人是很渺小的。而换一个角度讲,人也是伟大的,至少到现在为止,像人类这样的高智能动物还没有被发现。但与宇宙相比,人是很渺小的。我觉得多想想这些问题,对我们有益处,就像康德说的,想想头上的星空和道德法则,时时刻刻心怀敬畏。陈子昂不是哲学家,不是思想家,他是一个诗人,他是作为诗人发出这样一种古今哲人、有思想的人所共有的浩叹。这样来看,有朋友把我的《雨夜读》说成有类似《登幽州台歌》的意境,我觉得也还可以。


柳宗元

由于陈子昂的这首诗,我也想到了其他很多诗,比如柳宗元的《江雪》,这两个字的题目高度概括。诗的题目一般来讲是比较简单的,越简单越好。当然很长的也有,比如说杜甫有的诗,叙述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经过哪里有什么感想,有几十个字,很长,但一般来讲越短越好。诗的命名可以有很多办法,用诗第一句的头两个字,用诗中的某两三个字做题目都可以。“千山鸟飞绝”,山上的鸟都飞完了;“万径人踪灭”,没有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特写镜头,对准一只船,有一个老翁在垂钓。他在那里钓什么?鱼没有了,钓雪?雪又怎能钓?这是诗人的想象,作者有没有看到天地之间如此寂寞,只剩一个人在那里钓雪,我觉得并不重要。但这首诗和陈子昂的诗一样,都有一个“独”字—“独怆然而涕下”、“独钓寒江雪”—由天地之大想到人的渺小,这个意境很具体也很悠远。顺便可以说到绘画,绘画、诗歌、书法,都要表达情感,都要有想象力、表现力。陈子昂的诗、柳宗元的诗都极富想象力,都有很高的思维能力,但要画出那种意境却比较难。“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怎么去构图?当然可以一个人背着手站在那里,昂着头,但视觉形象表达不出陈子昂那首诗的意境。这就是诗和画两种不同的艺术的区别。再如画柳宗元的《江雪》诗意,可以画一只船,画一个老翁在钓雪,然后再画一个很大的环境,什么也没有,四周都是雪,但要表达柳宗元诗中那样一种特殊的感觉是很难的。还有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也看到有人画了,画一只春蚕吐丝后形成一个茧子,画一支点燃的蜡烛像眼泪一样流淌,但仍然表现不出诗句原有的思想和意境。唐代王维的画是什么样子,现在看不到了,但苏轼说的“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大家都熟悉。比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就很有画意。但只是意境之一种,不是说所有的诗都必有“画意”。随便举个例子:“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分明是借红豆思人,很难借具体形象画出诗意。所以即便王维也并非所有的诗里都有“画”,我们也不要误解必定“诗中有画”才叫好诗。


书法的语言

绘画的语言与诗歌的语言不同,如果一种语言可以用另外一种语言来代替,那么这种语言就没有必要存在了。书法也有独特的,不同于诗歌、绘画的语言。它的语言就是线条,线条按字形有规律地运动。从东汉蔡邕到清末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有许许多多关于书法的譬喻,从日月星辰到花鸟树木,从道释仙佛到男女老幼,无所不包。有人觉得太“玄”,但是也体现了书法意象的特点。书法可以用各种形象作比喻,但最后书法还是书法本身。书法的艺术语言就是它的本身,用别的东西是不能代替的。

书法,是用毛笔书写汉字的一门独立的艺术,是相对于书写的文字内容而独立存在的。要了解书法艺术,首先要对汉字有所认知。从造字角度讲,中国的造字方法通过“六书”来完成,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书画同源”首先指最初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用图画表意,后来形、体各异。但书画同源又纳入了笔法相通这一层意思。像日、月、山、水之类真正的象形字很少,会意、形声占很大比重。,又说汉字中有“义存乎音”、“于声得义”,都是有规律性的。现在推广简体字,“馀”简化为“余”。过去有人说书法与诗词之类是“馀事”,将“馀”写成“余”,是不是成为“我的事”呢?这里是否存在汉字“意美”的缺失?好在原来的“馀”字也没有取消吧!“游”与“逰”现在是相通的,古代恐怕只有很少相通。“逰人”与“逰子”“逰山玩水”等,都不用“游”。《晋书·王羲之传》有“游目骋怀”,但在王羲之写的《兰亭序》那里,“游”还是写作“逰”。我体会这两个字的内涵有微妙的区别。人死了,写悼词,原是“怀”字,现在统一用“挽”,我觉得不如以前那个字有独特内涵。汉字还有一个特点,同一个字,动词、名词、形容词、副词,有时是不分的。同一个字,既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词,还可以是动词。比如“事情”的“事”,做事情,这个“事”是名词,但是也可以作动词,如“事君”,就是侍候皇帝,给皇帝办事,这里的“事”就是当做动词来用的。“无所事事”,后边的“事”是名词,前边的“事”就是动词,是不是也可以说后一个“事”是名词前一个“事”是动词?中国的文字还有声音美,平上去入、阴平阳平,上去入还可以有阴阳之分。所以四声可以分为八个声,据有人研究还可分更多,我就不懂了。书法艺术主要研究汉字字形的美,难道就不要文词美了?当然要!这是一个综合修养的体现。《兰亭序》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如果文章不好,字不就大为减色了吗?为什么书法家喜欢抄写诗词呢?我想,写诗能同时体现义美、声美、形美,体现了中国汉字综合美的优点,这大概是大家喜欢写诗的原因。

我家里有一份《快乐老人报》,我写的报头。每次看到这个报头,很快乐。但是我的快乐是源于书法吗?如果这几个字不用毛笔写而是用宋体字集成,肯定缺少书法的美感,但它也还是《快乐老人报》,还能给人带来快乐,这就是汉字的字义所发挥的感染力。相反,倘把“快乐”二字取消,甚或改为“忧伤”,请想想又会是怎样的情感反应?孙过庭说王羲之写“乐毅”、“画赞”、《黄庭经》、《太史箴》、“兰亭”有各种不同的感受,我认为那是指文章内容,书法本身不能生发“情多怫郁”、“意涉瑰奇”等情绪。然而写书法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情感吗?当然有。颜真卿写《祭侄稿》时,难道没有悲愤吗?当然有。但是情感是具体的。一个人失去了恋人会悲痛,失去了父母也悲痛,有人丢了钱心里也难受,今天摔了一跤心里也很难受。面对同一个事情,每一个人的情感又都不一样,都是具体的。同样汉字、书法之于情感的表现,有它的特殊性。笼统地讲,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意味在不同的艺术里面,也是不一样的,书法跟绘画不一样,跟音乐不一样,跟舞蹈不一样,更不用说跟散文小说不一样。它有意味有情感,书法的情感就是书法艺术所特有的。书法艺术的情感如何体现,这需要深入研究。书法的构成,我认为线是最基本的,再就是结体,无非就是这两方面的结合。再扩大来讲还有篇章,篇章也是结体。如果我们研究书法的对偶范畴会有很多,比如动静、轻重、疏密、大小、快慢、抑扬、虚实、顾盼等等。书法美就纯粹依仗这许多形式因素,给人情绪感染,提高人 的审美境界。比如和谐、宁静、奋发、愉悦、畅神......具体到每一 种字体,又会有区别。章草没有字体连接,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书家把章草变成今草了,所以可以连起来写。孙过庭写《书谱》也是独体,虽是草书,但一个字一个字是分开的。总而言之,书法是表达情感的艺术,书法家的情绪随着所写的文章也会有所波动。但是,书法还是有它自身的规律。我们追求书法的美,不要把书写的文词当“内容”,而把书法当“形式”,要辩证地看,不要简单化。



沈鹏 《曹操 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相通处

诗歌、绘画、书法不能互相代替,但在更高、更深的层次上可以相通。相通在哪里呢?我想用古人两句经典的语言来说明,一句是扬雄《法言》中的“书,心画也”,这里的“书”不是书法而是文章,但后来人们都把它跟书法连在一起了。“心画”,用现在的语言表达可以说是“心灵活动的轨迹”,书法就是心灵活动的轨迹。另一句是“诗言志”。这句话要比“书,心画也”早的多,出于《尚书》。“言志”,不就是讲自己的真情实感、讲自己真实的思想吗?一个言志、一个心画,都是要表达人的思想、主观上的情感,这不就表明两者是相通的吗?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恰恰在这根本之点上我们常常做不到。现在有很多作品让你感受不到真情实感,比如写诗就把前人句子套用一下,或者拿一些词语生搬硬套。书法,听说有人从古人墨迹中选字拼凑,合而成篇,看起来似乎写得不错,然而那叫什么创作?古代书家活着要争版权哩!


技巧

再进一步讲,诗歌、绘画、书法主要表现人的情感,那么技巧还要不要呢?技巧在诗歌、绘画、书法创作中占到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要不要“推敲”?古人有一句话,吟诗为了要把一个字想得好,要捻断数茎须。但是王夫之认为推敲没必要,他认为你觉得敲好就是敲好,你觉得推好就是推好。现在我们为什么认为“敲”好呢?敲有声音嘛,一个和尚晚上回来了,在月亮底下推门,无声无息,敲门就有声音,也才有感觉。苏东坡也有这样的词句:“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这时不用敲不行啊。王夫之属于性灵派,他崇尚性灵,推也好、敲也好,别人的心思你怎么知道他是想推呀还是想敲啊,就像说别人做什么梦我怎么能知道,所以他认为没必要,这是一种观点。一般来讲推敲还是要,没有推敲不行的,但最根本的还是靠自己的性灵而定。我在《中华诗词》杂志上读到孙中山、黄兴、邹容、秋瑾的诗,是他们在就义的时候、在告别家人的时候、在战场视死如归时写下来诗词。他们不是以写诗为专业的诗人,诗也很少,但他们的诗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正如所谓“喷泉里喷出来的是水,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他们的诗是真正从血管里流出来的。当时我写了一首诗:“字字苌弘血”,英雄死后血化为碧玉,碧血典故就由此而来;“都从炼狱输”,讲炼狱,从地狱锤炼出来,他们的诗每一个字都是从炼狱当中出来的;“壮心能如此,愧对数茎须”,他们在奋不顾身的时候,告别家人,一切置之度外,在这种情况下,还来得及去推敲吗?还来得及捻断数茎须吗?据说秋瑾在就义的时候有一句诗“秋风秋雨愁煞人”,从她的全部人生看这句诗,她就是真正的诗人。他们的诗尽管没有很好地去推敲,也不以诗名世,但他(她)们是真正的诗人。我们整天琢磨作诗,却没有抒发出真正的感情来,应该感到有愧,“愧对数茎须”。


节奏

我们重视艺术,有人说艺术是我们的第二生命,我说艺术应是我们生命的全部。一个人的生命什么样,他的艺术就是什么样。人的生命达到何等的高度,他的艺术就达到何等的高度。但在基本的作诗、作字上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就要进入道,怎么可能呢?写诗如果连基本的平仄都没掌握好,怎么能够进入高境界呢?反过来说,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一个高境界,那么即便掌握了基本技法,诗、书的格调也高不了。我本人对自己的起点评估不高,看以往作品甚至追悔莫及,但自认为对艺术始终抱着真挚的追求。诗词要讲节奏,“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就是节奏,这是一个层面。另一个层面,意境中内含节奏。像我写的诗“絮落泥中定”“篁抽节上生”动静结合,这也是节奏。还要看到词语的节奏。崔护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般来讲,诗词中是不赞成重复词语的,但是他为什么重复呢?这首诗前面出现了“人面桃花”,第三句里面又有“人面”,第四句里面又有“桃花”,他心里感到很惆怅啊,这里面就有节奏。第三句有“人面”,如若没有后面的“桃花”,先不说内容,单从节奏来讲,这首诗就大为减色。再如“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连三个黄鹤,这也是一个例子。诗的节奏,一般七字句的是二/二/二/一,的当、的当、的当、锵。或者是四/三,当当当当、锵锵锵。“去年今日/此门中”,四/三;去年/今日/此门/中,二/二/二/一,都有节奏。五字句是二/二/一或二/三。我个人体会,有时同一首诗二/二/一或 二/三都能用,比如前面提到的《江雪》。但像《红豆诗》只适合二 /三,即“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诗离不开节奏,书法也讲节奏。罗丹谈艺术有这样的说法,一条线贯穿始终,贯穿到万物,我们的书法就一条线贯穿始终。中间不是有断的吗?但是有一句话叫做字断意不断,欲断还连。孙过庭的《书谱》,没有两个字相连笔的,但它整个气是相连接的,这与诗词中的节奏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鹏 《自遣》

性本甘清寂,生来少自由。病从药壶累,心向水云游。阮啸鸣琴起,陶吟采菊悠。惯看舒与卷,便说乐中忧。岁月怦然晚,雪霜好个秋。凭栏抒浩气,外物复何求?

和谐

书法中几字连体结构,大体是从王羲之那个时代开始的。王羲之的书法有时连着写几个字,就像音乐由好几个音符合成一拍,一个字的笔画比较粗,另外几个笔画就要细一点,一个地方字长,另外地方的字就要短一点,这样互相呼应形成和谐的总体。和谐不是平均对待,铁板一块,和谐是多因素的融合,形成一个总体,这才叫和谐。这里有我的两件书法作品,一件写的是“臥地成园看五水汇流豪唱灌江东去,敬神仰圣访千古遗迹笑谈名著西逰”。“园”字外框写成偏方的,“园”字外框就写成偏圆的;“臥”字用得比较重,到了“地”字就细一点;“成”字比较重一点,“园”字再那么重就不行;“灌江东去”,“东字”转折比较方,是因为考虑到前面有的地方比较圆;“敬神仰”,“敬神”取竖势,“仰”就比较歪一点了;“遗”字写法有一些想法,打破了常规;“名著西逰”,“逰”字走之的写法和“遗”字有区别,多少有些呼应的意思。两个走之,如果写得一样,就缺少了变化。如果完全不一样,又显得没有呼应。另一件写的是杜甫《登高》诗:“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张字第一行“猿”字比较大一点,到后面还要有字和它呼应一下,比如第三行倒数那个“年”字,和它就有呼应。就像崔护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没有后面的桃花和前面的桃花呼应,这首诗就会感觉不完美。一位俄罗斯作家说过,如果在多幕剧的前面出现一条枪,后面就要听到枪声,否则枪就是多余的道具了。书法的笔法,有人主张多用中锋,但绝对的中锋没有,即便八大山人也不是笔笔中锋,笔笔中锋不存在。中锋好在哪里,为什么要追求用中锋?可能中锋比较有力度,大篆的中锋非常浑厚有力,是很美的。但不要有一个机械的固定的看法,有人认为“细如游丝”也是美的。


基本功

前面说到吟诗为了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这样一种创作精神,在艺术创作中,这种基本功还是要的,这里我讲几个关于书法基本功的问题。有论者认为书法的基本功就是写字。这个观点听起来似乎无可非议,字没写好还搞什么书法?但是书法的基本功会不会仅仅就是写字呢?我觉得我们要做的基本功是书法艺术的基本功,不仅仅是“写字”可以全部包括的,也不要用楷字的基本功来置换整个书法的基本功。比如书法和绘画都讲形和神的关系,没有形就谈不上神。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形,把形去掉,还有什么神?没有无神的形,也没有无形的神,形和神是分不开的。所以当我们谈到书法基本功的时候,必须要认识到我们说的基本功是书法“艺术”的基本功。

再一点,其实练习书法基本功可以从多方面入手。一般说从楷书入手比较好,楷书在真书中成熟最晚,有多种笔法。篆书也可以用来练基本功。刘海粟先生告诉我,康有为曾对他说练书法就从篆书入手。为什么呢?因为篆书是书法的源头,而且篆书的笔法都是中锋。这也是一种方法。另外大家有一个误解,好像懂真书就有了基本功,那么行书、草书的基本功到哪里去了呢?或者是练了篆书,楷书、隶书的基本功到哪里去了呢?其实各种书体都有特殊的基本功。草书有草书的基本功,草书的基本功就是草书怎么写。这个还不够,如果把一笔分为笔法、笔势、笔意多种层次,那就能发挥草书的魅力。草书有笔势,有笔的走向,还有笔意、转折,篇章的总体结构很重要,其余各种书体也都如此,不过在草书更突出。孙过庭《书谱》在这方面有很多论述。真书写好了,其他书体就一定能写好吗?不能那么说。有人说真书还没练好,怎么练行草啊?照这样说,真书这一辈子什么时候能练好啊?是不是我一辈子练不好真书就不能写行草书啊?或者说我楷书没写好,就不能写篆隶啊?这些问题都是需要厘清的。有人貌似重视基本功,其实自己没有弄通,吓唬人。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真草隶篆、章草和今草不能掺和,这种说法其实是不对的。很多好的作品都是在互相融合中形成的,大家之作由一种风格向另一种风格转化的过程中,会出现一些亮点,出现精彩的东西。草书可以当楷书看,楷书也可以当草书看,都有共同的地方,不要把各种字体简单地对立起来,割裂开来,要善于“融化”。大书法家没有不讲究融合的。各种书体说到最终是“一笔”,弄通“一笔”,各路皆通,不然便是“死法”。融合最关键的是不同字体在一起要和谐,做到如行云流水,天然无雕饰。20 世纪 80 年 代我临《散氏盘》后跋:“此西周传世之宝,余以金文中草书视之。”基本功是毕生的事,,写得很好。他把临帖看成一种对于创作的补充和内在的需要,是一种兴趣。像王铎那样写阁帖,已经不叫临了,因为他太熟练了。基本功的问题不要看得很死,各种艺术的融通是相对的。有时人家问我临什么帖,我说我有时不太注意临帖,其实我不是没有临,我有自己的一些方法。我觉得我在哪一方面需要,或者在哪一方面有兴趣,就特地临摹一段时间加以吸收,然后再按照创作需要补充不足。学古人字不要只盯住几种名头大的,还要看是否适合自己的兴趣。说句笑话,光看名头大是不是有“势利”的嫌疑?


两种不同的节奏

前面讲到诗词的节奏,那么懂了诗的节奏,是不是就懂得了书法的节奏呢?未必。诗词的节奏和书法的节奏,是两种不同的节奏,有共同点也有区别,是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否则,书法也就不是书法,诗也就不是诗了。所以写一首诗,不能要求诗的节奏与书法的节奏同步。我不同意把书法当成书写文词的形式,因为这在理论上是背谬的。但是如果深入体会诗词与各种艺术的节奏感,潜藏到意识的深处,在我们的创作中肯定是有益处的。前面提到我写的那首诗“此地尘嚣远......”为什么我在那样一种特定情况下,一首诗会在潜意识中流露出来呢?这应该归功于平常的深入积淀,有了积淀,在特定的情况下它就会流露出来了。谈他写《清平乐·娄山关》,结尾“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长期军役生活中体会得来的,我们不要狭隘地看作仅仅是度娄山关那天傍晚的事。


沈鹏 《题林散之致高二适诗卷》

适我之所适,之吾所欲之。二老砺文艺,双峰一扶持。得意洛下纸,问道山阴诗。识见人天合,肝胆义理齐。高山与流水,伯牙共子期。西窗秉烛夜,夜雨涨秋池。哲人其未远,斯文永在斯。

吴为山君珍藏林散之致高二适诗十八首,事涉今古,情系八方,洋洋洒洒,目不暇给。二位前贤雅谊之真切今世尤稀。爰得五言七韵以志敬仰。

书法的品评

最后谈一下书法的品评。唐代把书画品评的标准分为神、妙、能三品,三品又分上中下。到了唐末宋初,有个叫黄休复的,在绘画里面把原来不入格的逸品放在神品之上,画与书法相对地对逸品越来越重视。逸品,神品,妙品,能品—能品放在第四。当然进入能品也不错,能品就有书写的本事,在笔墨方面很熟练、很高明,但是比不上神品。神品就要有精神、有神采,这是第一位的。逸,表明一种逸气,一种高尚的、脱俗的文人之气。宋以后一直以逸品为先。那么,与逸品相对的是什么?我经过反复考虑,认为就是俗。我想,如果用一个简短的、扼要的、最关涉本质的词汇评论书法,应该是什么呢?我觉得还是雅俗之分。可能有人写的字也不见得有多好,显露拙、稚,但不俗。可能有人经常写很熟练,不能说多么不好,但从气息上感觉到了市井气、江湖气、油滑气,就俗了。至于说到霸气,也有俗的一面,可能要作具体分析。有一句话讲,唯俗病不可医!这个俗字最难改。写字写熟练了容易俗,或谓多读书能够免俗,这话不差,但也不尽然。因为这还要涉及到意识层面、思想境界等诸多问题。往深处说,雅俗之分也不那么简单,俗有时还怪可爱哩,但这又是从另一个角度谈问题,今天不再展开说了。




转载自:中华书画篆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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