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无关的爱情传奇——《李娃传》

我一向不太喜欢一个说法：唐诗宋词元曲。

轻飘飘孤零零，笼统地概括三个时代，姿态高傲地抹去无数细节。正是一种流传甚广的把戏。

把戏是骗人的。它使人错过，比如说到唐，许多人就不知道那时的传奇不输明清小说，别有一番大胆鲜辣。

扯远了——因为今天想闲话《李娃传》，因此有这一点牢骚。

《李娃传》是个很有意思的传奇，整个故事是这样的：天宝中，有荥阳公子郑生，心慕名妓李娃。后与娃狎戏，岁余，倾尽资财，遭娃与姥（鸨母）设局遗弃。流落殡仪店后，其父恨生辱没门楣，亦断绝父子亲情。生末路穷途，几近黄泉时偶遇李娃，得其救助。后娃劝勉生进学，助生高中，生得重聚天伦。郑生欲娶之，娃拒。郑父令生再求，终成两姓之好。然后又是一番娼女变节妇的收尾。

乍这么看，这也不过是个公子名妓冲破门阀俗世的爱情故事。可我这人专好干闲事，高中那样紧张的时候却把这故事看了好几遍。于是胡思乱想出那么一点与爱无关的细节。

首先看二人家世好了。郑生是常州刺史荥阳公之子，背景显赫不说，关键自己还争气：始弱冠矣，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总结起来，就是有颜有才有背景，妥妥豪门公子里的高配玩家。老父一看，我儿子这么厉害，不高中还有理了？于是在郑生应考之前，盛其服饰车马，还饶了他一大笔钱，就给送京去。这一去，风流富公子畅游名都，好不自在。于是成就了鸣珂曲里的惊鸿一面：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二人见面的情景非常值得玩味，原文是这么写的：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従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看，凭你甚么王家郑家，三魂七魄皆败给美貌皮囊。为了多看美人几眼，要假装掉了鞭子，好引得美人回眸。郑生有情，是因为李娃美。娃呢？回眸凝睇，貌似有情。可细想一下，年轻公子倾慕之意这样明显，加之郑生肯定穿戴不俗，容貌俊美，李娃一个风月老手，抛几个媚眼，恐怕更多出于职业习惯。铺陈完这些，作者借友人之口介绍了李娃的背景：长安名妓，与之通者多豪戚贵族，不舍得花钱就别想了。郑生啊，名门骄子，心高气傲。不就是钱嘛？我有！于是行随心动，奔美人就去。

李娃不愧是名妓，姥亦深谙人情。郑生首次登门，就想请李娃吃饭。李娃手段多高，摆出一副主人姿态要尽宾主之仪，还客套着说是一顿粗茶淡饭，结果请生享锦屋盛宴。那意思等于说：老娘不仅美，还有钱有品位，不是想追就能追的。郑生哪经历过这些，立马把能与美人相伴上升“平生之志”。

鸨母当然同意啊！有钱干嘛不赚。李娃就更是心甘情愿了，郑生除了有钱，还兼具颜值和才华，哪有理由拒绝！所以金风玉露一相逢，换公子胜却人间无数。多久呢？岁余。

几年间，郑生荡尽资财，疏远亲故，所剩不过是自以为牢靠甜美的爱情。此时，至关重要的一句话出现了，那就是：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鸨母觉得这人没有价值了，李娃和他感情却更深。这么一看，李娃还挺有情有义的。妙就妙在这里。因为文章紧接着就是李娃如何与鸨母步步设计遗弃郑生，毫不转折。有情归有情，李娃欺骗起郑生来却毫不心软。有人会说，这是因为娼女受鸨母控制，故她弃生属迫不得已。可后来郑生遭遇绝境，李娃动恻隐之心势要救他时，却说“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鸨母见她意志坚定，也就答应了。所以李娃是没有能力脱离鸨母控制吗？显然不是。说到底，之前弃郑生而去，是爱得不够。无情一点想，郑生眼里浓情蜜意的时光，对于李娃来说，未必有那么珍贵。这篇小说好就好在这。李娃不是一上来就成了贞妇烈女，她欺骗郑生，哪怕是浓情蜜意时亦可狡诈。李娃的心性是这么复杂曲折，加上她之后的行为，妖而有格，像起楼子的牡丹。于是一个娇艳饱满的绝代女子一下子就立起来了。我不善良地多嘴一句，作为一名女性，看这段还挺快意的。因为自古以来戏文传奇净写多情女子负心汉，现在有男子被抛弃，不免觉得有仇得报，浊气长舒。

又讲歪了。回到小说，再品一品李娃对鸨母的一番话，原文是这么写的：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佑，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

先陈自己与鸨母令前途无限的良家公子境况凄惨有违人伦道德，又以郑生背景威胁鸨母，最后上升神鬼天道，劝她不要惹祸上身。层层铺垫，足见李娃智虑深渊，而且有一等一的辩论技巧。可是，这一番义正言辞，字字有理，却句句无情。说来说去，李娃救助郑生的出发点是义，是德，就是不关风月。包括她后来劝勉郑生进学，又拒绝郑生的首次求娶，得冠郑姓后相夫治家，步步都走在礼法道德的要求之上。宛如依着谱子摆棋，终于摆出一个受封的结局，获得世人“节行瑰奇”的称赏。

情呢？好像不比她为娼妓时那一刻回眸凝睇多。

突然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的结局，香港的陷落成就白流苏成为范柳原的妻。男人终于把俏皮话省下给别人去说了。

到处都是传奇，说不上圆满还是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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