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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白 十三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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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宜

作者 | 胡长白




中国古代的文人,一些苦死了,胸中分明极风浩荡,遍覆八方,却在权贵面前大气也无一丝;一些又玩疯了,狂狷的尽头大约只余下诓倦,自欺欺人,大哭而归。倒是那些不苦不疯、中庸冲和的,显得甚可爱乐。这也是我偏爱一些晚明文人的缘由所在。


晚明的冯正卿提出了喝茶的十三种机宜,号称十三宜。虽言茶事,却显露了冯先生生活的整体生机。文人经历了一些世事,场面上总会磨出光泽,难的是细节亦流溢生机。何谓十三宜?曰: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徜徉、睡起、宿醒、清供、精舍、会心、赏鉴、文僮。


这十三宜有四个指向:闲散,包括无事、睡起、宿醒和徜徉;美感,譬如吟咏、挥翰、赏鉴;修行,即幽坐、精舍、会心;交际,佳客、文僮是也。其中,文僮不仅要接得了辞章,还要长相雅秀,可研四方墨,亦能服侍好各种笔。归拢起来,便是赏心悦目事,暖软知心人,清凉无忧行。


倘若再加上另一位晚明文人许次纾所说的“宜人小姬、夜深共语”,就更对得起夫复何求这四个字了。


且注意这一个“宜”字,不糙也,不过也。傻大的红木茶几如土狗一般伏在厅堂,四壁爬满怯绿造作的虚藤假蔓,循环播几曲把空洞当空灵的电子乐或者佛里佛气的梵呗,再从塑料管中导出余饮的茶汤,这就是糙。比糙还糙的是过,把喝茶一件寻常事,搞得繁复神叨,如过年一般,又像加入了一门告别过去、远离粗鄙的神教。




最晚在两晋,饮茶便是江南士人的雅好了。但是,北方人尚难接受这种操演性太强的解渴方式,连口味亦不大习惯。譬如,《洛阳伽蓝记》讲南齐的王肃初降北魏,请人喝茶便遭拒绝。王肃文火细烟地布好茶,同僚却直呼“水厄”,宛如今人遭逢水逆。


及至盛唐,茶事风行,以致于陆羽花了二十六年写了一部广布的《茶经》。陆羽文字好,一词一句,如一琴一瑟,便把这茶同性情、大道、出尘、嘉美关联起来了。文人们一哄而上,加附了茶以载道的说法和活法。譬如柳宗元宣称饮茶足以“涤虑发真照,还源荡昏邪”;韦应物赞茶“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白乐天更言杯茶解千愁,所谓“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


文人们先是把茶同美关联一体,进而又将茶与酒分立开来。饮酒的是俗物和蠢货,爱茶的是清流和雅士。拟把疏狂图一醉,不过是逃避和自欺,至多是粗糙意气的排解;而茶事则可贯通心底、外物和终极,平生于物元无取,消受山中茶一杯。


所以,你若穿越至唐朝,驿路尘烟之中,除了要闪避运送荔枝的一骑红尘,还要让路给驮着明前茶的宫中快递。一日王程路四千,到时须及清明晏。惹女人哭总是那么容易,博妃子一笑一直那么难。




茶兴于唐,与禅法的弘宣也有关。元稹说,茶这东西,慕诗客,爱僧家。《五灯会元》记录了一个著名故事:


有客访赵州从谂禅师,师问“此间可曾到否?”客答:曾到。师曰:吃茶去!师又问客,此间可曾到否?客答: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在这则祖宗公案中,从谂所问并非你是否曾来此处,而是可曾明心见性、直抵大道?不悟便去吃茶好了,悟了也还是寻常一杯常。如今,禅茶一味、吃茶去已经变成了中老年和新中产的口头禅,摇头晃脑,自作高深,神秘兮兮,跟真的一样。


宋朝文人过的好,皇上(比如徽宗)也偏爱无用之乐,因而茶事更盛。除了茶要好,水必甘澈,器必莹洁,汤必清丽,客必高士,更须有柳眼春发的小玉勤侍于侧,净手多焚香。饮茶的场所亦不限于室内,而是展至山中林间云下泉上, 所谓敲火发山泉,烹茶避林越。文僮自然是干活的,主人也可以亲自下手,烟火轻发,小炉初沸,像软玉细琢,吹一口气,游龙戏凤立现眼前。




苏轼好茶,茶诗甚多,茶事极繁。他处处品茶试砚,“活水必由活火煎”,堪比每处谪官,皆要凿一面西湖(杭州、惠州、徐州)。至少在四十岁之前,苏轼凡事皆有用力猛之嫌,譬如太想超脱,太显疏离,太好僧道,太在乎自己别在乎,也包括太爱茶。


他宣称:性似好茶常自养,交如泉水久弥新。这般对茶、对物不留余地的赞美,未免错过了解脱离尘之道。不就是一株山中树、一片花底叶么?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有一个赤诚投身宗教的年轻人,他表白说,此生愿为牺牲一切。老主教淡然回应:孩子,你不信啊!你所相信并之为牺牲者乃所爱之物,与神和神性并无半毛钱关系。


我年轻时写过一首诗,其中两句是:句子伤害真理,求佛障碍成佛。




到了明朝,喝茶在权贵和知识精英那里,仍是一件大事雅事。宁王朱权未争得天下,转而做了散人,留下一部《茶谱》。这位闲散王爷提出喝茶要有仪式:置茶焚香后,主人起身举怀,对客言“为君以泻清臆!”;客人则起身奉杯,答言“非此不足以破孤闷!”。你看,远不似“同志哥,请你再喝一杯茶呀!”简单明了。


这仪式自然情深义重,却只适合陌生人或偶聚的老友。若是自家兄弟或宜人的小姬,恐怕要笑场了。人做了茶奴,茶作了仪式的献祭,赏心悦目事便成了造作无聊的皮影戏。


直至明末,国虽要亡了,世俗生活却发达了。真正的发达,并非阔起来了,而是各素其位。尘归尘,影随身,用意不用力。茶从山上来,且入杯中去;悲欢由心生,万般随心寂。姑娘,紫烟接了日落,青茗润了红唇,祝你春秋风雨无波澜,愿我半世东西泯悲欢。


这样的说法仍属用力过猛。不如这样吧,你得十三宜,我要十三姨。




呜呼!在这娑婆世界,矫情的十三姨易得,无碍的十三宜难觅。据清朝文人笔记《芥茶汇抄》记述,有一耆老朱汝圭,平生爱茶,因子女不喜茶事,竟与后辈绝交了。这哪里是什么茶美与共、以茶入道,分明走火入魔。


比老朱魔障更深者众,排第一的当属唐朝诗人卢仝。卢诗的一部分,在辞工上不逊李杜,却总在高渺苍茫处,有沉渣飞舞。这从老卢喝茶的品调中得到印证: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如是牛饮,七碗下肚,大约要胃灼心慌肾涨了吧!


这用意不用力的合宜和悦,常在文字上头头是道,生活中则鲜闻罕见。那守着清灯的妙玉姑娘嗔骂宝玉:一杯为品,二杯解渴,三杯便是饮驴了罢!你也别太信她,她扫净了一处,又在另一处用力过猛。



以上。长白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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