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明生低声寻味半晌,眯眼冲我笑,【这倒有那么三分趣味,不比旁人情情爱爱,腻歪的紧】我喀嚓掰下一枚白骨化作一把骨凳,眼神冲她摆了那么一摆——【坐下说罢】人言似是老树的根,枝枝蔓蔓,盘根错节,顺着他们的意,受着百般指责;不顺他们的意,横生千般枝节。这些桎梏,可不就是另一般执念。姑娘的故事不长,自觉和她有相同经历的,似乎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姑娘打小就是乖乖女,幸得父母开明,不重男轻女,家里生活虽不富足,却也还算顺意。只是这姑娘有些硬气,一来不喜描红绣工只愿江湖行医,二来,她对情爱之事太过愚钝,家里人每每安排相亲,都被她一口回绝,回绝不掉,往往也只是随便应付了事。父母也知女大不中留,对她学医一事也是点头默许,她拜了师勤勤恳恳做了三年学徒,方辞师而去,希冀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悬壶济世,让那些有病无钱之人,有药可医。只可惜她生在一个封建保守的时代,大家对于行医的女子往往避之不及,更少有男子愿意找她看病,偶尔有男子二三供她搭脉问诊,往往也是存着猥亵的念头。她发现后,言辞犀利,小脸气的通红,往往却只能背起药箱一走了事。人们在她行医的途中指指点点,道她行为不洁,骂她不知检点。她往往只是听着,刚开始还争辩几句,后来索性病人恨声骂着,她在一旁医着,并不会因此而心存怠慢,中伤旁人。她道医者仁心,很多话听着听着就习惯了,人言可畏,自己不为所动,便足矣。她江湖行医,不觉已到适婚芳龄,家人几多催促,迫她回家成婚。可叹某次机缘巧合,碰上一大家闺秀,一见钟情,满心悦之,方知晓原来自己喜欢的,原是女儿身。那家姑娘亦对她有意,两人在府上打着行医的名号,好是过了一番神仙眷侣的生活。只是那个年代封建,她自知与姑娘无缘,含泪惜别,答应她终身不嫁,以证衷心。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回家后不久,就被迫下嫁——因乡里乡邻风言风语道她江湖行医行为不洁,怕是祖上未积福报,连带着她的父母也遭受讥讽与嘲笑,母亲体弱,忧思成疾,在她踏进家门前便已归西,父亲哽着一口老血拉着她跪在母亲的坟前,连声质问——【嫁,是不嫁?】老父亲身子一颤,气的说不出话来,颤巍巍的立起来,一步一蹒跚的往家走。她望着那一步一颤的背影,抹抹眼角的泪,深吸口气,立起身子快步走到父亲身旁,挽起他的手——【我嫁】在她出嫁的第二天,父亲在床前咳出那口老血,溘然长辞。她在夫家执意不肯圆房,某日丈夫喝了酒,发了狠般把她摔在床上,强了她。事毕,她一言不发,起身穿衣,丈夫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恨恨的抽了一口烟。而后丈夫日日花天酒地,出入青楼,她一概不闻,丈夫造谣她婚前便已是不洁之身,于是世人只道这般不洁女子,夫家未修了她便已是大幸。她把大门一关,不听旁人言,只求落得耳根清净。那一夜就留了种,她憋着一口气安心的养胎,安心的把孩子生下来。而后收拾行囊,走到她丈夫面前,一字一顿——【我的使命已了,放我走吧】她不理,背着行囊继续四海行医,某次途径心爱姑娘的府邸,望见满目白绢,心头刺痛,一问方知,原是姑娘一直未嫁,听闻她婚嫁的消息传来,积劳成疾,不日便撒手西去。姑娘的父母见了她,恨极了眼,冲她又打又骂,她只是听着,等到二老骂累了,方直直的跪下来,磕了九个响头,声声清脆,石砖上满是血迹。她磕的头晕目眩,还是站了起来,强撑着走出那扇大门。待她醒来的时候,她已被绑到了家乡宗祠的石架上,脚底的干柴堆得老高。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她围起来,冲着她指指点点,言语污秽,她眯着眼睛听了半晌,才晓得原是她离家出走后,夫家便派人一路尾随,瞧着她走进一扇府苑的大门,再满脸是血的出来,晕倒在路旁。派人去那间府上随便一问,便知她与府上小姐暗自私通,夫家听闻,才知当初受她冷落的缘由,不由急火攻心,火冒三丈。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声讨她破坏天道伦常,应当以命祭天,方能偿还这一世罪孽。于是在一派喧嚣中,一把大火,这一世坎坷,就此了结。明生默了半晌,伸手端了一碗孟婆茶,招呼她道——【说累了罢?吃茶否?】我掸了掸身上的骨头,发出‘叮’清脆的声响——【你执念这般深,孟婆茶于你,不过清水一般,放心喝便是】她闻言放下心来,抬腕一饮而尽,饮罢叹了一句——【好茶】我和明生面面相觑,饮过此茶的魂魄这般多,夸它好喝的还是头一回。可能姑娘心头的苦太多,孟婆茶的苦在她眼里,倒是格局小了。我端正身子瞧她——【你想我帮你,作甚么?你命运这般坎坷,便是化作厉鬼去索了那全乡人的命,也不为过】她却只是淡笑置之——【我来你铺子之前,打听过你的规矩,我这条魂魄,你且自取,圆了我的心愿便罢】【恨太费气力,不值当】她微笑——【何况,人们对于未知小众的事物,总是恐惧多于理解,换做旁人这般,我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我盘起身子正眼瞧她——【好罢,那你有哪些心愿未了?】她深吸口气,眼角隐约有泪,一字一顿道——【第一个,我想瞧一瞧她】我看向明生,明生挠挠头,思索半晌,歉声道——【她似乎,已经往生转世了】【她喝了那碗茶?】我惊道,【原本以为是个痴情胚,没想到——】【你当人人都待你这般凉薄?】明生半道上堵住我的话,抬眼看向身前那位姑娘【只是她来的时候魂魄虚弱,再经渡河的冲击,记忆怕是散的差不多了,所以哪怕她还记得一点点,往生转世后,估计你站在她的跟前,她也是认不出了】姑娘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并不想着和她再续前缘】,顿了顿,又看向明生【我能瞧瞧她现在是什么模样吗?】明生是个耳根子软的人,闻言连声道【可以可以,正好冥王前几日来此吃茶把他的大扇子忘在我这儿了,我给你取来便是】而后一招手,一把大扇子出现在我们跟前,明生低声念叨几句咒语,那把扇子便立在空中,,。姑娘痴痴的看了半晌,闭上眼睛,一滴清泪滑落,再睁开眼来,已是目色清明。【我倒是头回晓得冥王的扇子还有这功用】,我看明生作势要把扇子收起来,嬉笑着瞅她,暗自想施个法,把这把大扇子抢回来。只可惜明生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小九九,干脆利落的把它收回袖子里,继续看向眼前的姑娘。【好吧,说回正题】我站起身来抖落抖落肩膀,白骨喀嚓喀嚓地响——【你这般牺牲,所为哪般?】她定定的看进我的眼睛——【为挣脱人言的桎梏】
我困惑,不解其意。
她顿了一顿,如是作答——【我只是希望,因我这一程的逝去,能帮助一些姑娘,莫在经历与我类似的悲剧。此一来,我方能死得其所,魂魄安息】
明生叹了一叹——【这红尘世俗,我最无法理解的,莫过于人群关注旁人的事,竟比关注自身来得更为热心。这个世道,若是每人只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不乱嚼舌根,不听风就是雨,我这儿的生意,该是会清闲许多】
我点点头,轻笑一声——【这人间总有言语声称妖精的可怖,但说这话的人,大多连妖精是什么都不晓得。毕竟那些见过我面的人,大多没有机会活着回去。有时候啊,臆想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我直起身子伸个懒腰,看向眼前的姑娘——【你所求的不多,但恰是世间最少的那一点平等与坦诚。我虽是一只老妖精,上得了天,入得了地,唯有这人心,我吞得了,却参不透】
我装酷失败,只好佯作潇洒状——【不过呢,平常日子我总是觉得无趣的很,不若寻些刺激,方不辜负我老妖精的盛名】对面两人瞅见一堆白骨硬凹造型强挺胸膛,噗嗤笑出声来。我将那把骨凳化作一副骨架,明生自灰烬里剖出姑娘烧剩下的一团毛发,吹了口气,把她的魂魄渡进骨肉中,便又成了一个俏生生的人,【模样真是俊俏】,我情不自禁的摸了两把,而后拉起她飞到了我的骨头窟里。我向她展示我的艺术品,在她耳畔悄声问她【你觉得,哪一张人皮最好看?】她一开始有些错愕,听闻此言,却转瞬淡定,冲我微笑【最新鲜的,总是最好看的】我取下一张人皮裹住我的骨架,施了个法,变作菩萨模样。姑娘惊奇的瞧我,我比了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山人自有妙计】我驾着云朵走到姑娘生前香消玉殒之地时,可巧他们在开集会。我拿出在渡河中取的一滴水,手指轻弹,那滴水就飞落在云下的那片土地上,田野的庄稼瞬间枯萎,又挥挥手招来一阵风,一阵飞沙走石间,待回过神来,众人才晓得不觉间已被定了身,全身上下只着片履,唯有仰着脖子看天。当他们看到我身旁的姑娘竟是完好无损时,神情错愕,满目畏惧。尔等刻意中伤无辜之人,犯了杀戒,本应全部诛杀,然姑娘蕙质兰心,愿意宽恕尔等,是以缩衣少食,小惩大诫。姑娘原是本座莲花托生,转世人间考察人间民情,未料尔等恶意至此,言语污秽,行为不端,其心可诛。女儿身何如?至情至性,当与男儿平等待之;女儿情无失,万般只因人言可畏矣】人群中早已哭声一片,扯着姑娘的袖子呜咽,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更有一些姑娘跑到她的跟前,叩谢她的恩德,因她此举,得以给予有着相同境遇的女子,以更多生机。【今罚尔等素食耕作三载,如再有欺侮失礼者,必不再如今日这般,宽大处置。天道轮回,尔等所作所为,普天之上,一目了然,作假不得。尔等可愿?】只见人群之中一片应许之声,我扫视一圈,拉上姑娘踏上云朵,【尔等给这位童子磕三个响头,请求她的宽恕,若是听不见应答,便不许抬头】大地上静了一瞬,我暗自施了一个小法术,于是姑娘的前世夫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哐哐哐’一下一下,砸的声音透亮。一声既起,诸人追随,于是耳畔噼里啪啦传来一片跪地磕头之声,姑娘不解的望着我,我笑眯眯的瞧她——【可觉心里舒服了些?】我正色道——【我本不愿用最大的恶意猜度世人,我自觉用权势之法压人一等并非上策,然观念更迭朝夕难改,以暴制暴虽非良计,短期内却可避免此类悲剧二度上演。只希望人世间清明人士多些,滴水穿石,总有一日,这种境况得以改善】她定定瞧我——【你这只妖精,偶尔竟也说得几分人话】我嗔笑,化作自己本来模样,作娇羞状——【小姐姐谬赞】言语间,我们这朵云头已经飘远,我望着远处那片乌云盖顶,拍拍手笑道【幽冥界的渡河水挫骨扬灰焚魂魄灭,三年内那片土地将颗粒无收,也算是满足我的一分恶趣味】瞥见姑娘在旁一脸不解的瞧我,我打个哈欠瞅她【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饭罢?】明生已早早拎着一碗孟婆茶候着,笑嘻嘻的给姑娘推销【我新加了曼陀罗的花粉,估计会好喝些】姑娘正色道【我不是轻言毁约之人】,言罢,神色暗了一暗,【况且,我对人世,实在没甚么兴趣】我笑着用白骨搂着她那一缕魂,笑道【那不若化作妖精陪我做个伴?】明生拿着茶碗挤过来——【去去去,姑娘,吃碗茶罢?】姑娘目光流转,一派黯然——【不是孟婆茶予我无用?】我看着那缕已然澄澈不复闪亮的魂魄,满眼含笑【偏执既已放下,自然有用】顿了顿,又道【医者仁心,望你下一世,不止医身,更能治心】言罢状似深沉的叹了一句【人间总有不平静,但值得永远歌颂】而后搂住我和明生,只是这曲曲一缕魂魄,实在感觉不出有什么重量。我和明生对着那个背影挥手告别,而后如往常般,结伴往铺子的方向走。
【他给我传的语音,口气倒是很兴奋,唯有四字——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