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路10号
□李木生
虽然我在这座运河小城生活了已有二十六七年之久,但是对于林林总总的挂着各式牌名的大小门院,仍如陌路一般。哪怕是一些气派煊赫、车水马龙的高门大院,也生疏淡漠得很难让我留下印象。只有海关路10号这个平常而又寂静的院落,却是个常常会让我心动的地方,因为这里是济宁师专(现在的济宁学院)的教师宿舍,住着姜葆夫教授。
身子瘦得刀刻一般,却有着饱满而明亮的精神;彻头彻尾的平民做派下,是保持得几乎完美的高贵人格;一生备尝苦难的糟践与病魔的折磨,却愈加地体贴普通人的艰难,并将一颗悲悯之心涵育得柔软而又深厚;老而弥坚、弥锐、弥新的思索与追求,令他于古稀之年竟在学术、文学、书法诸领域拓出了一块又一块新地。由此,就会从这个不足40公斤、拄拐曲背的身体里,发出金石之声、仗义之言与智慧的华章。由此,一棵被岁月的风雨摧折得窖窿八瞎、几近癯枯的老树,竟然执拗地、奇迹般地萌发着新叶新枝,并结出了一颗又一颗益人济世的果实。
但是死神之手让这一切戛然而止。说走就走,连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一句安排后事的遗言留下。75岁并不大的,他有着高寿的家族遗传基因,并计划着80岁以后要做的事情。好些文章还留着未完的茬子,好多好书正等着与他交流,一个自成风格又鸟瞰今古的书法的崭新境界,刚刚向他打开门扉……可是不讲道理的死神说到就到,突然降下了永不开启的黑暗的帷幕。常言道,人死如灯灭,一个如此漂亮的生命说殁就殁了。
但是我还会一次次地想到这座运河小城的海关路10号,还会一次次地、甚至没有来由地绕道也要“路过”这个海关路10号,停下来看看,想想,就为了对于姜葆夫教授的一种怀念与留恋。当然也为了自省,让他这面镜子照照自己,问:做好了吗?向上了吗?行善了吗?他一生都是个苦人,从小吃着苦水井里的水。数不清的困难度过了,终于考上山东大学,却在梦起飞的当尔,被无辜无情地打成右派。,更加受辱受屈,不如牛马。他想到过死,可他孝顺,知道撇下老娘是不仁不义。等到二十多年的黄金年华蹉跎而逝,伴着他整个后半生的严酷的类风湿重疾又兜头缠身。他有一方请范正红先生为其篆刻的印章,正抒写着自己没有尽头的苦楚,“古草轩中啖苦瓜”,古草就是一个“苦”字哇。他还请徐叶龄先生为自己治过另一方印——黄莲泡酒权当茶——苦就苦吧,我当茶去品,这就已经跳出了一己之苦。因为他在细细地咀嚼着周遭普通人的辛酸与我们这个民族的苦难,也就将自己的苦与悲看淡了,并让胸中积聚起跋涉不辍的豪迈与力量。他明白,与其伤叹,不如用行动去为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为无所依傍的普通人点亮堪可慰藉的灯盏,也让自己被无辜荒废的生命有所播种和收获。于是,就用病变残疾的手,一笔一划地编、著出版了10部、二百多万字的著作——《古典文学论文集》、《歌风集》、《常用古诗五百首》、《古代文学作品选》、《年节诗选》、《汉魏六朝诗歌赏析》等(大部分是退休之后的劳作)。去世的前几天,他还在一字一句地校对自己即将出版的新的诗文集《望湖集》。家人劝他休息,他听不见一般地沉浸在文章之中,甚至忽略了肺中的大量积水。他说,要对读者负责,一个标点符号也不能马虎。
在他有着细腻质地的情怀里,珍藏着斑斓的阳光。这位苦寒惯了的人,就会将这斑斓的阳光融进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的学生、同事、朋友和素昧平生的人。他由衷地为别人取得的成绩欣悦,又为囿于环境而无法出头的年轻人叹惋,并常常出以援手。在全国范围内,他或许算不上知名教授。但是在全国高校中,他却是一位不随流俗、干净生活、有着高洁的精神境界和热切心肠的教授。他让我想到评论家阎纲的一句话:“做人的起码的规矩,就是:要行善,不作恶。”姜老师去世前不久还让人刻了一方印,是“一生无悔”,一个一生向上行善的人当然无悔。这条规矩看起来易,其实做起来难。不然,他不会让这样多的人在心里为这个海关路10号留连祗回。只是,从此这座城市,少了一位可以在多个领域、多种层次上为大家解疑释惑的老师。
真的“人死如灯灭”吗?一个热气腾腾、粼粼着阳光的生命,竟然如此脆薄?
但是,回望人类的历史,我们会发现:真正的死亡是被人遗忘,真正的常青是被人不断地怀念与记忆。这样看来,姜葆夫教授当是进入在这个被人不断怀念与记忆的常青不朽的行列之中了,死神对他也是奈何不得。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少人还会为这个海关路10号而怦然心动,还会为失去他而感到寂寞与怅然。
自私的人,灵魂肮脏嫉贤妒能、心理黑暗偷偷作恶的人,利用权力捞尽好处却还冠冕堂皇诪张为幻的人,活着其实就已经死了,死在人们的遗忘与唾弃中。
在当下,甚至在未来的一个时期里,姜葆夫教授也就愈益显得弥足珍贵了。
2010-3-18于美国明州苏珊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