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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茶树下的约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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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一天,就是星期天了。天下着细雨,如密密的帘子从天上挂下来,一层又一层,爸爸穿越帘子,从镇上回来了。

    “你和天男,都去看看自己的妈妈吧。”


    知道要去镇上了,我很开心,跑进雨里去叫天男。天男却并没有喜形于色,但我能从她钩着我手指的手感受到她的心情。手术——对于一个从没进过医院的九岁小孩来说,是模糊的,但能够去热闹的镇上,那种经验是具体的。

 

    医院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宽大和干净,而且在这样的阴雨天里显得黑暗和潮湿。爸爸说真正的医院在镇的西面,这只是一个公社临时住院部,为什么?因为不服从计划生育政策的家庭太多了,被抓的抓,劝的劝,一下子多出那么多人要做手术,就没处去住了。这里就专门用来接待做完绝育和引产手术的人。也就是说,这些人先在医院里接受手术,然后被担架抬着,穿过镇上的长长街道住到这里来。正当爸爸站在门口跟我们解释着,有三副担架匆匆地抬了进来,我们连忙让开一个过道,我看到上面躺着的人闭着眼睛,愁眉苦脸。

 

    临时住院部共有二层楼,做完绝育手术的病人住在二楼,引产手术的病人住在一楼,楼道里摆满了四四方方的煤油炉子和杂物,空气里夹杂着煤饼燃过的特殊气息、笋干菜煮榨面的香味、医院的酒精味和人来人往的汗酸味,很浓烈很复杂,但于我来说它是新鲜的,令人兴奋的,我像小狗觅到了新的食物一样,不停地用鼻子嗅着吸着。爸爸见状,轻声责备着,“你这狗鼻子又来了,让人见了多笑话,一个姑娘家的还得有点收敛。”

 

    爸爸先带着天男去了一楼,我跟在后面,到了一个房间,我们看到天男爸爸正在抽着香烟,里面烟雾弥漫,看到我们,淡淡地说了一声“来了?”就用目光把我们一起带向了天男妈妈,她的肚子已经瘪了,这个因长得好看而被称为“花娘”的女人,此时显得异常枯萎,甚至在我看来有点点恐怖,她的头发像草窝一样蓬乱着,我想那里应该是打结了,或者长满了風子吧,想到風子,我就鸡皮疙瘩,忍不住用手去头上挠痒痒。天男妈妈看了我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一下,又归于寂寞,她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天花板,两行清泪默然地淌下来。


    天男叫了一声“妈”,便扒到她身上抽泣了。但这个女人对女儿的叫唤无动于衷,过了几秒钟,嘴唇再次蠕动了一下,挤出三个字,“罪过啊!”

 

    我一直紧靠着爸爸,第一次在医院里看到病人的模样,感觉时间真是难熬。我把目光移向屋子里其他的几个病人,她们看上去都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面色苍白,毫无生机,我可以感受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在一根根地立起来。我那一直紧紧抓着爸爸中指的手用了一下力,抬眼去看他,他好像读懂了我的意思。跟天男爸爸打招呼,“那,我们先上去。”

 

    走出天男妈妈的房间,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在楼梯上,我问爸爸,“做手术是不是很痛,妈妈是不是也这个样子?我有点害怕。”爸爸说,“做手术当然很痛,但你妈妈很坚强,她只是当天哭了一次,今天都会说笑话了。”我的手就自然地松软下来,轻轻地以爸爸听不到的声音笑了。妈妈会讲笑话了——这是一个好消息,那是我最欣赏她的时候,她在这方面添油加醋的功夫很厉害,最重要的是,她讲笑话的时候,也会变得特别宽宏大量。

 

    我们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爸爸停住了脚步,蹲下来轻声细语地跟我说,“你妈妈这会儿可能睡着了,我们就不要叫她,让她好好休息,嗯?”我用力地点点头,一点也不妒忌——在以往,爸爸若是这样要求我,我会鼻子发酸。

    我常常觉得,爸爸每天起早摸黑忙里忙外,妈妈却那么懒散,脾气那么不好,对爸爸一点也不温柔体贴,还要欺侮爸爸,她不值得爸爸那么去爱她。但是事实上,爸爸爱妈妈总是要胜过爱我一点点,他还常常在离家前提醒我:听话,不要让妈妈生气。然而,正因他的提醒,我从来都不会忘记惹点麻烦来挑起妈妈的那根脆弱的神经,故意让她骂我打我,然后期待爸爸回来安慰我。聪明的妈妈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她以一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高尚姿态,轻描淡写地说,“你有几根小鸡肚肠做娘的还不知?我们娘儿俩生来就相冲,还好,明冲,还好。”说完,得意地笑着,恰到好处地在我的脸蛋上掐上一把——让别人看起来很轻,我却感觉到生疼。

 

    奶奶说,你和你娘啊,就如同水和火。

    这会儿,妈妈以病人的名义,让我对她产生了完全的爱和同情,让我忘记了所有她对我的苛刻,只剩下她对我的种种好,想想天男,我已经很幸福了。

     门轻轻地推开,我看到姨妈抱着熟睡的弟弟坐着,妈妈躺在床上真的睡着了,那样子很安详,我却鼻尖发酸,往日里故意惹她生气的种种罪行如数阵列在脑海,提醒着我要向妈妈忏悔。我靠进爸爸的怀里,他抚摸着我的头,让我的眼泪终于轻松地顺流而下。我听到姨妈的赞美声,“雨晴这囡头,到底是懂事啊,都晓得心疼娘了。”

 

    爸爸安慰着我,我终于哭好了。把目光移向别的床,一个妇女皱着痛苦的眉头呻吟着,那声音像是压抑着,尽量不出声,她的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她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又紧紧地抓着床单。我跟姨妈说,“她看上去很痛。”姨妈这下很不屑地对我说,“她是刚刚做完手术抬过来的,明天就会不痛了,女人的皮肉是很贱的。”我咬住了嘴唇再问,“难道男人的皮肉不贱吗?他们就会一直痛下去吗?”姨妈就向我翻了一下白眼无语了,她跟婶婶一样,都嫌我多嘴多舌,懒得对付我。在她们面前,我也已经习惯了怀抱没有下文的问题,它们一个个积累在我的肚子里,王音会帮我消化掉一些,但更多是需要等待着长大的某一天。

 

    我继续偷偷地看着那女人,不一会儿,她的丈夫走过来,把手臂放在她的手掌里,那女人就狠狠地掐下去,当她的呻吟停止的时候,男人手臂上渗出了血丝,我便再也不敢去看。心里却暗暗庆幸着,“王音的主意真是好,反正我们三个是一辈子都不会受这个苦了。”

 

    妈妈醒来了,她看到我,眼睛一亮。我以为她要哭,但她却笑了,并且笑得有点放肆,“终于熬过去了,今后再也不用受那倒糟的皮肉之苦了。”她把声音故意提得很响亮,另外几床的女人也来应和了,“一生一世都不用受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接着,有个女人说了一句,“不知这毛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现在板刷一样,难过煞!”顿时,这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回顾着手术的过程以及那个男手术医生,时不时地狂笑。我爸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就你们女人了。我妈就笑得更厉害了,那笑声让醒来喊痛的女人也忘记了呻吟。我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着妈妈笑得眼泪都出来,笑得捂着肚子喊“痛”,我也跟着笑起来。

    不过,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二楼的人会笑,一楼的人不会笑。我为自己的这一个明白而感到自豪。

 

    这一天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和天男扒在二楼的走廊栏杆上,默默地看着街上的人们和各种吆喝,隐隐约约听着从远处传来的越剧,偶尔跟唱几句。到了午后,雨突然停止了,浅浅的阳光给所有的什物涂上了一层金色。

 

    “看那儿!”天男指着天空。

    “彩虹!那是彩虹哎!”我欣喜地叫起来,惊动了走廊上的其他人,有位老人呵呵呵笑着说,“小人儿啊,都是大惊小怪!”爸爸却没有这么嗤之以鼻,他在走廊那头一边摆弄着煤油炉一边朝我们这边喊,“看到彩虹,运气好呢!”

 

    这半天来,我终于看到天男的笑容了,她先开了个头,我们一起念起了儿歌:

    雨过天晴白云飘

    蓝天架起一座桥

    赤橙黄绿青蓝紫

    数数颜色有几道

 

    “什么桥?”我故意问。

    “彩虹桥。”天男老实回答。

    “几道颜色?”这下她问我。

    “嗯嗯嗯,几道呢?”我又故意摸摸头问。

    “七道啊!”天男再次老实地替我回答。我伸伸舌头,开心地看着天男,我多么希望她总是这样开心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太迷人了。王音总是这样说,“天男一笑,花儿谢掉。天男一哭,天都发乌。”

 

     “雨晴,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之间没有秘密,好不好。”

    “好,天男。一言为定。”

    “如果我做错了事,或者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要原谅我。反正你做错了,我一定会原谅你的。”

    “那当然。不过呢,除了我们三人的约定,王音说过的。”

    “什么约定?”

    “你忘啦?此生不嫁人不生孩子呀!”

    “哦!是这个。”

    “难道你还不能确定?”

    “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所有人包括爸爸妈妈奶奶都不喜欢我,他们一心只要一个儿子。我想要有人喜欢我。”

    “哎呀,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和王音那么喜欢你,你还需要谁呀?”

    “嗯!是啊,幸亏有你,有王音,可以让我忘记那么多苦恼。”

    “雨过天晴是彩虹!”

    “真的呢,这句话里还有我们的名字。”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不分离。”

    “不分离。”

 

    天男仰着头望着天空,目光炯炯,我从侧面看她,竟然有一种心会疼的感觉。我记得上一次心疼时,是看到妹妹被几个臭小子打了,她泣不成声地跑来告诉我,我邀上王音,裤袋里藏好石子,就去为妹妹报仇,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保护好妹妹,绝不让别人再动她一根手指头。现在,天男好好地在我眼前,我在心疼什么呢?我被我自己的这种感觉搅得有点思绪飘远,我突然想起了奶奶的话……

 

    “雨晴,你在想什么呢?你皱起眉头的样子很滑稽。”天男在问我。

    “哦——是吗?我在想我和你的过去,我听我奶奶说,人是有前生前世的。那个时候不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仍望向前方。

    “哈哈,我们一定是好姐妹,我觉得的。”天男显得很自信。

    “是啊!对啊!肯定,一直是,我们还一起吃奶呢,听说吃了同一个人的奶,就是情同手足了。”

 

    听我奶奶说,我出生的头半年,妈妈身体太虚弱,没有奶水,我也笨得像只小猫,不会吸吮。是奶奶将我每天抱到了天男家,求奶水丰足的天男妈妈喂我。天男妈妈后来常开我的玩笑说,“你吃了我的奶,很快从一只小猫变成了一头小老虎,霸道得很,天男常常被你踢掉。所以,你这一生世是欠天男的知不知道?以后如果你的日子过得好,你可要加倍地还天男。”

 

    这个时候,天男在一旁,跟我做鬼脸,然后对她妈说,“欠什么欠呀,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们可是天下最好的朋友。”尽管从我们懂事起,我就能感受到天男一直忠诚于我的友谊,什么都会忍让于我,但在我的直觉里,我和天男有一种胜过友谊的血缘之情,可能与这一段有关吧。我不会为王音而担心,但我会担心天男,就像担心我的妹妹一样,甚至更多一点。是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隐隐地为天男感到担心,但我没有把这份担心告诉她,我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说出来,这份担心就会兑现似的,有时候我会因自己的有所保留而感到自责,因为她可是把什么都告诉我的。所以,天男妈说对了,她曾有一次跟我妈说,“你家雨晴可是有几根肚肠的,以后难伺弄的。不像我家天男直心肠好弄,不过直心肠的人注定会吃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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