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爸妈家楼下的公共小花园里,小草在明亮的阳光里炫目的绿着。假山上有一只小鸟,象麻雀,轻灵地跳来跳去,尾巴飞快地抖动着,大概身上昨天的雨水还没有干透。它对今天的阳光很满意。
看到小草和小鸟,我知道春天已经驻扎下来了。
乐坪大道两边有一种树开着粉红色的花,象樱花,花朵繁盛。如果树更多更密集一点,街道就会令人惊叹了。
今天,我和弟去寻找明镜井。特意开摩托,为了不辜负这春光。
去年我读地方志,才知道在童年生活中留下印迹的明镜井是古“梅山十景”之一,叫“镜泉浴月”。明嘉靖《长沙府志》载,明镜泉“水清如镜,分流众溪,四岩平坦,广五六丈,深不测,常满,不涸不浊”。清嘉庆《安化县志》载,“明镜泉在县南一百二十里,一大井,广约数丈,水清如镜,月映弥鲜,虽旱可灌数里田亩,此镜泉浴月也”。嘉靖年间安化教谕方清为它赋诗云,“寒水溶溶淑气隆,乾坤无滓鉴常空。可怜清景无人问,让与舟头斗笠翁。”
我不见它已有几十年,很想知道它是否依然水清如镜。弟在娄底工作,也许知道情况。于是问弟,“明镜井还在吗?”弟说“不清楚,估计没有水了,因为那一带很多小煤窑。”
我不甘心,想亲眼去看看。于是在这个早春,我从岭南回娄底探望父母,趁机去寻找明镜井。
小时候我们去外婆家,全靠两条腿,要翻山越岭。有两条路通向外婆家,其中一条经过明镜井。记忆中的明镜井,有一大片清冽明亮的水面,水草摇曳着长长的尾巴。离井不远,去外婆家的小路紧挨着一溜木房子的墙脚。这溜木房子给我留下了印象,因为这一带木房子不多见,这么一长溜的木房子更是稀罕。过了木房子,小路就爬进了山坳。爬到山坳顶上,我们在有些年代的茶亭子里歇一会。下了山坳,走一个小时就到了外婆家。听到我们大叫“外婆”,外婆就开心得咧开嘴笑,一个一个叫我们的名字。然后我们在外婆屋前扯开嗓子喊:“哎—啰—”,外婆的狗一定从很远的地方卯足了劲冲到我们面前。
外婆已经离开我们很多年了。但我知道,此刻外婆一定在另一个世界慈祥地看着我们笑。
今天我们走老娄涟公路,现在它叫024县道,以区别新娄涟公路。小时候,老娄涟公路是毛马路,后来变成柏油路。我读大学时,每年要沿着它在长沙和斗笠山煤矿的家之间来回两趟。后来它变成了水泥路。以前马路两边矮小破烂的土砖房都不在了,现在都是外墙贴着瓷片的楼房。若在旧年,此时两边的田里一定有农人在吆喝牛儿背犁,但现在传统农人几乎绝迹了。田里尽是杂草,偶有一小块油菜花,童年时成片成片的美丽草籽花不知去了哪里。
路边不时出现桃红李白。虽然总是孤零零的一两株,总比没有好。
路边李花
和公路相伴了几十年的铁路还在,有一段公路和铁路快要贴在一起,好像在耳语。铁路连接斗笠山煤矿和涟钢,将煤运到涟钢作燃料。运煤车厢后面挂一节绿皮车厢,顺便运客。有一次妈妈带我坐这个火车,火车头的车轮似乎比我还高,车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鼻孔喷着白烟,感觉比现在巨幕电影上的星际飞船更震撼。斗笠山煤矿已经消失十几年了,老火车开入时光隧道一去不回,而老铁路竟然还在,竟然还没有被野草吞噬,真令人欣慰。如我一样曾在斗笠山煤矿成长、生活过的人,看到它,就觉得斗笠山煤矿还没有完全消失,和煤相关的时光还没有完全消失,还在铁路尽头等待与我们重逢。
到了石坝,有一个十字路口,从路口向右拐不远有一个煤厂,一辆大卡车正在运煤。这里的路面、房子覆盖了煤灰,黑黑的。房子非常密集,视野逼仄,所以感觉天空也是黑的。看来这里的小煤窑还没有全部取缔。再往里走就是明镜井村,村路两边的稻田很荒凉,它们是曾被明镜井滋润过的。终于见到一个在田里劳作的农人,问他明镜井的位置,他指向东方,说“不远,已经没水了” 。
心里顿时一片萧瑟。
再走几十米,路边四个村妇在晒太阳,和她们聊了会,她们说明镜井的水是被七一煤矿挖断的,语气中有难以察觉的愤怒。这是个小煤矿,离明镜井很近,我们打小就知道它,现在已经关闭了。
按她们的指点,在一家农户旁边我们见到一堵石头围,围着一块几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还有几块水泥块。搬开水泥块,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下面约有两三米深。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镜井,没有一点水,连一丝湿气都感觉不到,仿佛一具被禁锢在无边黑暗中的木乃伊。显然,井水干涸以后,井口被村民用水泥板封上了,但没有填实,所以水泥板下面是空的。村民期望有朝一日它能苏醒过来,就特意留了洞口。
这个洞口透露了村民隐秘的念头,让我们感觉到他们对明镜井的依依不舍。明镜井与他们祖辈相互依存,祖先们走了,但它还在。它流淌着祖先的气息,它是村民与祖先之间心灵相通的纽带。
它的死去一定令这里的人们伤感。
明镜井遗迹
井口
农耕时代,丰沛的明镜井是这片土地的生命之泉。即使在旱季,人、牲畜和庄稼都无缺水之虞。有了它,这里才生命蓬勃。这使人们相信它具有神奇的力量,死后葬在它旁边可以给子孙带来好运。
明镜井后面几米远的山脚,有几座坟,其中一座萧姓妇人的,墓志说她死于清光绪年间,墓碑是其五世孙民国时期立的,很气派。墓志词语文雅,书法有气度,可见立碑人是有所成就的读书人。显然,他认为自己的成就得益于祖先坟墓的风水好,于是给祖先重新立了一个豪华的墓碑。立碑人想,明镜井是永远不会干的,于是他在墓志中特意说明祖妣的墓位于“明镜井背上”。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仅仅几十年后明镜井就消失了,它的光影只在古老的地方志中闪烁。除了我和弟,还有其他人为它远道而来吗?还有多少人知道它是古“梅山十景”之一?还有多少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网络上浩瀚如星河的文字,没有一个字属于它。网上的“镜泉浴月”跟它没有关系,这个名词被有意无意地移植到了其他地方。
几十年后,这座墓碑将是明镜井的唯一目击者。
明镜井后面的坟茔
墓志
通向外婆家的小路也若有若无了,因为有了一条可以行车的水泥路,没有人再去走容不下两人并排的小路。老木房子也没有留下丝毫遗迹,好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们到了山坳顶,见不到茶亭子,问一个老人家,她说好多年前就没有了。
在早春温煦的阳光中,虽然心中黯淡,但依然有满满的憧憬。近年来,许多光秃的山峦重新焕发了生机,消匿的野生动物再现山林,消失的绿水也有可能重新流淌的。希望某天明镜井再度喷涌,希望这片土地重新温润,希望久远的美好能够得到传承延续,希望所有的希望成真……
山寺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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